在前朝后宫的禁忌,人们一直把他当成先帝后代们的活阎王,坐在金銮殿上,随时催要那些人的命。 以集权的方式来推行政策,这是皇帝的为君之道。其间清除先帝子嗣的党羽,权衡满蒙汉三族势力,裁撤议政王会议,难免要收攫宗亲们的权力和利益。皇帝逼着自己独木桥上走,越走越窄,越走越骨肉疏离,却也越走越孤勇。 后来就连他自己也把自己的当成了兄弟们的阎王爷。 可是,对于贺临,对于太子,过去,他未必没有维护的意愿,未必不想要“与子同袍”“举杯把盏”“同仇敌忾”的情分。 “朕这一回去看了的永定河的故道。那条离京近,自卢沟桥一带,经看丹村、南苑到马驹桥。” 他起了这么一个一本正的头。说着,又觉得意思太严肃,自垂头自笑了笑,转而道: “顺宁二十年的春天,同醇亲王一道视察河工的时候走过一次,那年春很晚,过了二月,河里都还有冰渣滓,朕那会儿十几岁,程英那个人还在工部上当差,朕跟着他一道趟倒河里去看堤岸工程,你刚才不是问朕摔没摔过吗?这块疤……” 他说着,腾出一只手,撩开半截子裤腿,“就是在那儿被冰渣滓划的。” 王疏月低头看去,那处伤在脚踝处,她其实几年前就已经看见了,不过皇帝的身体,病史,都是禁忌,历代君王也深知这些东西的厉害,稍不留心就会成为暴露在有心之人眼前的软肋,所以,皇帝从不肯跟任何人提起。 这些年,就连太后都不知道,皇帝有这一处旧伤。 如今皇帝则像是想和王疏月有所共情一般,随性地提露给她看了。 王疏月抿了抿唇。 “当年该是很深的一道。” “嗯。” 他说着放下了裤腿,“不过,也让朕避开了废太子之事。” 这件事,他虽然自顾自地在王疏月面前提出来,但实则很敏感。 王疏月听王授文讲过,顺宁二十二年夏,永定河发大水,河堤塌溃,泛滥的河水淹没道旁二十几处庄镇,人畜死伤不可计量,当时的工部,除程英外,贬的贬,下狱的下狱,几乎换了一轮。 后来,程英参奏太子贪污河工款项,至使永定河堤被修成了豆腐渣,太子因此被废,圈禁宗人府,太子一党,也就是从那时起,彻底没落沉沦。 在大多数人心中,当年之事应该是皇帝设的局,他应该早就知道河堤工程是一块豆腐渣,所以故意借伤避事,才没有被当作废太子一党被先帝爷追责,甚至还有更难听的话,说他明知河堤工程经不起洪流,定会塌溃,但为扳倒太子一党,前期刻意替太子遮掩,以至于二十二年那场洪水夺了数万人的性命。 只有王授文不信。 他对王疏月说过,皇帝虽不近人情,却一定有君子的担当和行仪。 可是信也只是他一个人信而已。 所以,皇帝本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对于文武百官而言,其实并不重要。 他的脾性,品德,不过是用来解释时代和历史的理由。 根本没有人知道,少年时代的皇帝如何规劝太子,反被当成有异心而深受打压,也没有人知道,二十二年的那一场水患的惨像,成了他的一团心结,以至于每年春夏之交,他都要亲下河堤巡视,上石景山祭河神,晾经台观流。 说起来他这个人活得,真的有点跳脱于世俗的人情。他的生活,他的亲情,爱情,以及他对江山社稷,对政治人文的情怀,都是世人看不见的。以至于后来,他自己也活得不那么在乎自己的七情六欲,越来越淡漠狠绝。 最后,就连自己都信了自己杀人不眨眼的邪。 好在王疏月嫁给了他,贴肤贴肉地走近了他的生活。才让他渐渐有了改变。 这种改变是从内至外,潜移默化的。皇帝虽不自知,却逐渐应了何庆那句话——有了和主儿以后,咱们万岁爷变得像个人了。 也是,如果没有王疏月,恒卓和皇帝,也许会走上他和先帝爷的老路,而皇帝与整个满清宗亲,免不了一场赶尽杀绝地杀戮。 皇帝虽不会承认,但身而为人,他未必想成为一个真正的“寡人”。 皇帝一面说,一面涂完了王疏月的最后一只手指。 放下药膏盒子,索性将一双腿都曲放起。 “放上来晾会儿,不然蹭一蹭就掉了。” 王疏月伸开手指,覆到他的双膝上,病中很久不曾有过实质上的肌肤之亲,如今这样的亲昵却有着一种平实的人情味。她静静望着墙上的两个人影,细软的透窗风撕出影子的毛边儿,看起来毛茸茸的,十分柔和。 “你在想什么。” “在想一些不该奴才想的东西,不敢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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