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崔建军第一次坐火车,此前他坐过与此最相像的交通工具是刚刚修好的一号线地铁。崔建军去过很多次火车站,但从来没有机会坐着它去外地逛逛,只是在月台上接送来来往往的客人,朝着给他塞糖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挥手。再后来,他提着行李箱在月台上和父母拥抱,蒸汽白烟逐渐清晰,他对着母亲的嘱托点头,向他们告别——是他们向他告别。还在上初中的建军目送载着父母和同事的火车慢吞吞地起步,没一会儿就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小点。楼上的老奶奶拉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拍打,拄拐杖背过脸流泪,颤颤巍巍地领着他回到空军大院。弟弟在全托幼儿园,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。说不怕那是假的,不过这对少年小崔来说也是解放的开端,打架不用担心告状,作业可以随便写写,他的朋友们也一样,整天在外面追追打打,活动都不带重样。 这样愉快的日子没有延续多久,他收到一封来自农场的信件,父亲没有询问他近况如何,而是告诉他全国文工团的招募马上开始,让他务必找一个加入,最好是在北京。他不能再待在学校里,没有父母,他很可能会被派去当知青,到那时他想再回来就不是一张车票的事了。建军小号吹的不错,之前和父亲练习,已经能把《贝尔曼小号协奏曲》完整地吹下来,他也喜欢这门乐器,玩的再疯也还记得要练一会号。他对语文老师的挽留不感兴趣,若不是为了考试,他根本看不进那些书。去了好几场来北京招人的选拔,最后拿到的是四川政治部文工团的邀请。把书包里揉成一团的地理课本翻出来,在地图上找到两个小点,连起来正好是国土上的一道对角线。 他坐了三天的火车,车窗外的景色从白到黑,从城市到一望无际的麦田,车厢里的聊天逗骂随着行进由北京话变成唐山话,再到晦涩难解的湘音土语。崔建军抬起头,只在电视机里出现的黑白江河卷携着涛声在桥下流逝,湿润的水汽扑在结了一层脏灰的窗上,打出一个个圆圆的小点。他透过它们註视西南的层峦叠嶂,桥头岸边竖着的鲜红旗帜比青绿的山水更加惹眼,在江风中烈烈振作,如同胡同里扣解放帽端举树枝的顽童们鼓起的胸膛。四川文工团只在北京招了他,可能是因为北京人都不大乐意去那么远的山区,不过崔建军倒是无所谓,去哪不是一样?广阔天地,大有可为,他有大把的精力无处可使。周围的声音嘈杂起来,乒里乓啷的瓶瓶罐罐撞击,拉链麻溜的划拉,兴奋地谈天说地转为再会,在火车尖锐到闷长的鸣笛里,建军从床铺上起身,提着皮箱和背包,随着攒动的人流跳下车,踏上西南陌生的土地,这是成都。 他在车站转了一圈,很快就在入口处看见举牌的女孩,穿着绿军装,脑后一条乌黑油亮的大麻花辫,牌子上是硕大的几个字「四川政治部文工团」。他走过去,还没开口,女孩就认定了自己,让他把行李放下,和他在人挤人的车站艰难地握了个手。「我叫刘悦!你好,崔建军,很高兴见到你。欢迎你加入我们文工团!车在外面,咱们先出去吧。」 他没什么机会插话,大半时间都是听女孩嘰嘰喳喳地说明和询问,偶尔回答一两个问题。「你是北京来的?我小时候去过几次北京,人可真多!不过你们那水没我们这的好,喝了嗓子疼,衣服也洗不干凈。哎,你怎么会来这?我们这边的人想去北京都想疯了!你这一来,要回去可就难了。」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m.dAOJUhUIshoU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