茫然,好似洇游于月色下的湖沼,沉浮不定,举目上望,惟见四野茫茫。血液滴落在地的声音清晰异常,洪姱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遽然一阵阴风拂过眉间,转身赶往小罩楼。 洪姱全然不管自己是否能够兼顾仪态与速度,这一路走得丢盔弃甲。日光镌刻一道孤独的长影,竹叶婆娑,白纱被风吹得鼓起又落下。九华坐在门前,收拾了娇儿四季衣服各一套,平日爱物也尽从屋里抬出来,看那样子,是要趁早备下。 ‘你在做什么?这是怎么了?我王儿怎么了?’洪姱要进屋,被白九华拦腰抱住。四五名太医围在床边,熏蒸屋子用的药液一桶桶搬进屋里,内服的汤剂才刚配好,坐在灶上,梦鱼在旁用心看着,手中摇一小蒲扇。 ‘我王儿脸色怎么如此难看?’洪姱看着床榻上半卧时单薄如纸片的人儿,神色骇然,小儿喘急鼻煽,胸高气促,面色青紫,已属危证之候。麻油浸过的银针被艾草引燃,没入体肤,摘下瓷火罐的大椎血瘀发黑。‘我儿临证每多错杂并见,不能这样乱治!’洪姱大惊失色,只觉心慌背寒,几次欲要冲入屋内,都被白九华拦住。 蛇鳞摩擦地面的声音生生凿入颅骨,恍惚间,洪姱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。 渊世女丧仪之上,容姃待她处处苛责,数日之内多次责骂,嫉恨呈姈活着,婋儿却死了。及容姃离世,春夏换季,木棉飞絮。太女大丧,朝夕叁次齐集举哀,步行奉移金棺。娇儿受累,引发旧疾,她将奏疏递至案前,王儿不怿,病态已亟,请留。因此触怒天颜,引动雷霆。当着近支王妇宗亲及四品以上百官,奏本兜头砸在她的脸上,母皇怒而责骂:从前渊世女丧事,面无戚色。及今东宫之事,诡称抱病,推诿不前。彼一时,姈儿就在她的身旁,眼睁睁看着母亲遭到如此羞辱而无能为力。那刻,母皇定然恨她活着,容姃却死了,她也恨母皇既已生了容姃,却还要再生下她。 数日之内,由常侍至卿娘十数余人俱被议罪,四人革职,宗正府追究她当年曾举荐涉事人员之责任,娇儿的哮鸣依旧回荡在她的听骨之间。臬桀死之鬼为蛊,娇儿夜夜难眠,似喘而非,呀呷不已,她屡屡内溃,苦不可言,也曾认为是阿纳鬼魂作祟,寄希望于斋醮禳灾,驱邪荡秽。母皇对此甚不喜欢,称人之好德,克明显光;允执其中,天禄永终。区区西夷巫师,以言告神,请神降祸,乃无稽之谈。叁娘行事无大疵,仅以柔弱为病,听之不聪,信巫不信医,贻误王儿非浅。当履信思顺,自天祐之,吉无不利。 幼时的回忆突破时间的涮洗施以她迎头痛击,母皇秉性中那些可恶且可怕的特质是如此冥顽不化。洪姱将白九华的腰背搂在怀里,阿纳如鳞色瑰异的毒蛇阴魂不散,她沉默着倚上白九华的胸膛,猛然发现手臂皮肤光润无痕,历历如新。她惊觉这不过一场大梦,也知道自己该醒过来,抢在娇儿真的离开她以前。 斑驳的轮廓和形状于意识之后进入她的脑海,因仇恨而扭曲的脸容一张张隐没不见。笔尖擦过纸面的声音窸窸窣窣,是她梦中蛇行的怨灵。白九华比她更不相信咒诅之说,但仍然日复一日地写经制幡,在她两地往返路途中的每座叁圣庙伏地叩首,虔心祝祷,只为了打消她内心深处那千分之一的不安。 ‘虽黄口、二毛无赦,那年我是这样下的令。’洪姱仰躺望着房梁,两眼恍惚,喉音虚柔若呢喃‘心战为上,兵战为下,夷人在乎的唯有孩子和老人,而我想快点结束这一切,我再也承受不住了。’ 痛与悲向内压迫,她的眼珠艰涩地颤动两下,略有回神。缄默半晌,重又开口,‘娘为什么不疼我?世人皆从中获益,却要我一人承担苦果。我或许真的做错了,但我绝非十恶不赦之徒,我必须这么做,我并不以此为乐。’ 洪姱受够了沉默和忍让,内心松动的部分终于崩毁,她感到筋骨作响,五脏翻涌,酷痛甚痛。 ‘拒绝笼络西夷的人是皇姥姥,她不能贞固干事,隐括矫时,才给龙马壮大自身的机会,给母皇留下外患。多委巡抚,彼此牵制,以至于难以行事、兵备废弛的人是母皇,兵粮之计,动禀上司,千里往来,缓不及事。是我击退龙马,立下克胜之功,才使得世无灾害,上下和辑。我即便有罪,也是天下人的果报,这一笔共业的烂账不能只算在我的头上,这不公平,这对我不公平!’M.daOjUhUisHOu.COM